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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ead2();猛然间听得孟彰的这句话,  谢远吓了一跳,几乎是下意识警惕地扫向四周。

也是直到这个时候,他才看到了圈住他们这一处角落的薄薄禁制。

那禁制真的很单薄,只要有一丁点神识触碰,  它就会轰然破碎。但它的整体布置又很严谨巧妙,  其他人想要悄无声息地越过它,  探查禁制内中的情况,都会触动禁制本身,  导致它的破灭。

它不能帮助主人阻拦旁人的窥探,可它能提醒主人。

只要其他人没想要得罪这禁制的主人,自然就会望而却步。

也所以,  这禁制不是防御布置,  它其实就是孟彰这位小郎君的态度。

它的存在,就告知着所有人,此刻的孟彰不想有人在侧窥探旁听。

谢远放下心来。

“你不必这样小心。”孟彰在此时也开口了,  他的目光也扫视过园林里坐着的那些谢氏郎君,  夸赞道,  “谢氏的郎君很是守礼。”

何况,  如果真有什么人在旁边听着,也很不错。

所谓虚则实之,  实则虚之。虚虚实实之间,那些拿不定真假与虚实的聪明人只会想要去继续试探、继续等待,然后在试探与等待间权衡利弊,犹疑不定

想起这些时日来重新翻看过的《世族志》,孟彰心下闪过一丝笑意。

世家望族的郎君,大多都讲究一个运筹帷幄,追求算无遗策,  他们很少会去赌。

不是没有赌性,而是他们的赌性被世家望族的庭训给压制住了。

就连在世家望族中有丘八之称的龙亢桓氏,他们的每一次动作中仍旧讲究着谋略。

谢远自己就是陈留谢氏的郎君,他怎么会不明白?只是担心太过了而已。

莫说这园林里的诸位谢氏郎君,就是整个谢郎中府上的其他人,都不会无视孟彰如此明白的态度,擅自窥探打听。

谢远苦笑,自己先就承认了:“是我过于敏感了。”

待收拾过心情,谢远看定孟彰:“但即便是有倚仗,也仍旧很难。你将要面对的,可能是整个天地。”

顿了顿,他又补充道:“哪怕是你将要扶持的那些人,也未必会明晓你的用心。”

孟彰听得,像是听到什么大笑话一样捧腹大笑。

“哈哈哈”

谢远看得直皱眉。他快速将自己说的话又过了一遍,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说得不对了。

孟彰看见谢远面上的表情,刚刚有所回落的笑意又再次高涨。

“哈哈哈”

谢远无奈地看着他。

待到孟彰笑得尽兴,他用帕子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。

“阿远,我是真没想到,在你的眼里,我竟然是那样大胆妄为的人啊”

谢远脸色一时涨红。

他也是才意识到这一点。

孟彰端正了神色。

“我现在也只是一个化气境界的小道童而已,就算是去做了些什么,又能够做多少?”

谢远的脸色缓和下来。

“天地之中,每一个存在,都有他自己的立场和利益。只要我小心些、用心些,不是就不能将更多的人拉到我们这边来。”

太`祖有教,我等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,让自己的朋友越来越多;我等当抓住一切机会削弱敌人的力量,让自己的敌人越来越少。

更多的朋友能让自己的路子走得越来越宽,更少的敌人则能让自己的路子走得越来越快。

到最后,一切终将顺理成章。

天地虽然不同了,但道理却仍然是一样的道理。

谢远细看着孟彰的脸色,沉默半饷,忽然问道:“如果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朋友存在呢?”

孟彰抬眼,看见了谢远从眸底深处汹涌而出的倦怠,隐隐明白了些什么。

他笑,眼眸明亮得摄人。

“会有的。你不就是我的朋友了?”

谢远张了张嘴。

孟彰又道:“如果还是没有,那也不打紧,我们可以自己教出来。”

“教出来?”谢远低低呢喃。

孟彰郑重点头:“虽然会比较慢,也大抵会常有变数,但是,只要我们耐心一点,仔细一点,总是会成功的。”

谢远沉默许久,才道:“那大抵会要很久很久。”

“那又如何呢?难道我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做了吗?”孟彰反问。

谢远不说话。

孟彰问:“阿远将这些事情压在心头很久了吧?那你等了这么久,看了这么久,可曾有等到、看到什么能让你觉得轻松一些的人与事情了?”

谢远仍然只有沉默。

孟彰也就知道了。

“那就是了。”他道,“你非但没有等到、看到你想要等来的时刻,情况甚至还越来越糟糕了。”

孟彰别开目光,看向园林中的那些谢氏郎君。

就在刚刚,一个很有些耳熟的名词撞在了他的耳膜上。

孟彰唇角扬起,却非是笑意,而是另一种冷寒。

“五石散?”

听得这低低的声音,回过神来的谢远眼眸深处也闪过一丝寒意。

“连这谢郎中府上,都已经有了五石散了?”

谢远偏头,扫视着这园林中的各处。好一阵子以后,没有找到那东西的谢远才缓和了脸色。

孟彰看定他,问:“阿远知道那东西?”

谢远吐出一口浊气,眼中倦怠更甚。

“我知道。”他道,“那东西不是什么好的。于修行、身体、神魂都没什么助益,反而会污浊神魂,损坏肉身。”

“就是好好的人,服散服多了,都会坏掉”

“那不是好东西。”谢远回神,郑重告诫孟彰,“阿彰可绝对不要去试。就算有什么人要带你尝一尝,你也定要拒绝。”

“碰都不要碰!”

孟彰面上的寒意缓缓淡去。

不对,与其说是淡去,倒不如说是被收了起来,镇压在什么地方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他道,“阿远你放心,我绝对不会去碰那玩意儿。”

听到孟彰的话,谢远不觉奇异地细看了他一眼。

这话听着,怎么像是孟彰比他还要了解那五石散的样子?

孟彰只是笑着回望他。

谢远细想过一阵,却是作罢了。

不管内情是什么,只要孟彰知晓那东西的危害,远离那东西就行。

但谢远还是叮嘱孟彰道:“不单单是那五石散,就是那些想要带你去试一试五石散的人,你都得多提防着些,再不可托以信任。”

五石散,那是能将人变得不是人的东西!

孟彰郑重点头。

谢远眼底的倦怠消减了些,但仍然重得吓人。他闭上眼睛,缓了一阵。

孟彰陪着他坐,并不打扰他。

“我曾有一个友人,他善筝,常与我合奏”

坐在旁边的孟彰只听这一个开头,也已经猜到了结局。

“他不是我陈留谢氏的人,只是一个偏远郡县所出的寒门子,但他的才情,却着实不输于我等世族子,尤其是在乐这一道上,他的天资更是非同寻常。”

“他从故乡来帝都,原是为了给他、也给他的家族寻找机会的,因此,他竭尽全力地展示自己的才情。”

“他的技艺为他推开了所有门户之见,他得以进入太学,成为太学生员”

“或许是才高惹人妒,他在某一次集会时候,被人引着服食了五石散。”

“那时候的五石散,还不似现下这样泛滥,它只是一副秘药。”

“据传是能开启灵窍、帮助引动灵机、体悟天地玄奇的秘药。”

谢远笑了一声,那笑声却似鸦哭。

“他被说动了心思,又推却不过盛意,便试了一次。那五石散不是真正的秘药,却能挑动人心头的一点念想,勾动幻觉”

“虚虚渺渺,迷迷幻幻。”

“那家伙信以为真,一日日地沉醉,只觉得自己操乐技艺大进,只觉得自己顿悟、抓住了那一瞬间的天地玄奇,却不知道”

“不知道他的身体正在被急速掏空,更不知道他自己的神魂被污浊侵染。”

“不是他不灵敏,而是他身体、神魂处的异状,尽数被五石散的药力给压制、遮掩了。”

“何况,服食了五石散的他,被那些人引以为同伴,更带着他参加更多的集会”

“世人也只以为他的神思激越,是他真的心有所悟;以为他的举止怪诞,是他明悟己身放纵自我”

“世人还赞颂他,是真名士,是意自风流,不拘凡尘。”

谢远的声音渐渐凄厉。

“殊不知殊不知!他其实正在走向阴世!”

“更甚至,哪怕是到了阴世,他也只是一个疯疯癫癫浑噩魔狂的阴灵!在肉身崩坏以后,他的神魂也渐渐崩坏,到如今,他连最基本的神智都没有了。”

“好端端的一个人,”谢远抬手,捂住了自己的眼,“好端端的一个人”

“就这样被完全毁了。”

孟彰沉默。

他也只能沉默。

此乃旧事,且显然那位寒门子已经没办法救渡回来了。不是他上一世那样,虽然困难,但总还可以戒断。

它不是。

只听谢远提起的这一段旧事,孟彰就更提起了警惕。

这方天地中的五石散,只怕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同类,都要更可怕。

孟彰在心里记下了一笔。

目光瞥向园林中的那些正在谈论五石散的谢氏郎君们,孟彰问道:“五石散如此可怖,你们陈留谢氏就没有任何应对?”

哪怕陈留谢氏不愿过线干涉其他的名门望族,那他们自己的郎君呢?就让他们这些陈留谢氏郎君随意地、毫无警觉地谈论起五石散,认为那五石散只是平常?

谢远放下手,也转了眼去看园林里的其他陈留谢氏郎君。

“五石散其实有不同的配制药方。”他倦倦开口,声音很是无力,“不同的配制药方,药效和药性也很不相同。”

顿了顿,他又道:“你虽年少,但你生时常年卧床,久病成医,你对药方、药材和药性之间的关系也应该是有所了解的吧?”

孟彰点了点头。

“这就是了。”谢远道,“诸世族子、望族子,尤其是帝都洛阳里的这些,饱受庭训,对药性、药方的配伍也有所了解。”

“他们知晓分寸,所以药效稍微猛烈一些的五石散,不需要旁人说,他们都不会碰的。”

谢远脸色缓和了下来,但这样的缓和,却不是真正的放松与释然,而是另一种的镇压约束。

“在他们中间流通着的,是另一种药性更轻更浅的五石散。”

“似这等五石散,族里诸位先祖确实也有在警告提醒,但并没有太下狠手。”

孟彰想了想,也觉得以陈留谢氏的庭训与家风,哪怕没有陈留谢氏诸位先祖警告,他们的郎君们也必定会自觉警惕。

谢远苦笑一声,才继续道:“何况,我陈留谢氏虽有些声名和实力,但毕竟只是帝都中的二等世族,我等仍然需要与帝都里的其他世族子、望族子来往交会”

“当集会的其他郎君、女郎都服散的时候,单只我们什么都不沾,也不好。”

世道如此,过于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。

“只能挑着来。”谢远低低道。

孟彰其实也理解,但他还是不能接受。

谢远抬眼,看见孟彰面上明晃晃的厌恶痛绝,终于又笑了起来。

孟彰看向他。

“其实阿彰你不用担心这些。”谢远道,“你现在太小了,看在你这样的年岁上,不会有人勉强你。而待到你在这阴世天地里待得足够久以后”

谢远面上笑意加深。

“以阿彰你的成长速度,也不会有人再能勉强得了你。”

此时孟彰的年岁是真的小,阳世阴世加起来,也都还没有满十岁。

似这样的小郎君,除非是那些不管不顾的二愣子,又除非是那些满怀恶意的人,否则是不会有人将这东西送到孟彰面前来的。

谢远所以特意提醒孟彰,一是因为他对五石散反应过激,二也是因为他知道太多人紧盯着孟彰,说不定哪个对孟彰心怀恶意的,想要用五石散来毁了他。

谢远不想要让自己的知音毁在这样的东西上。

孟彰很是坦然地点头:“那是当然的。”

但随后,他短小的眉头却是锁了起来。

“五石散流毒天下,是有它本身药性的原因,但其实,也是因为各家世族望族郎君们太纵性任我了吧”

谢远轻叹着点头。

孟彰又道:“你说,服食五石散的那些郎君,要如何去履行自己的职责,耐心、用心打理这天下?”

谢远不说话了。

孟彰别开目光,看向遥远天穹。

那天穹高远,虽是灰色做底,不似阳世天穹蔚蓝沉碧,但也别有一番沉稳安定。

“世族望族的郎君被皇族司马氏排斥,不得重用是事实,可这并不代表世族望族的郎君们就不能入驻中枢,不代表他们就不能用其他的方式影响中枢和各郡县之间的决策。”

世族子望族子,因其深厚家底、丰厚学识、高雅举止,常被天下人所推崇。

这份推崇或许有世族、望族为了维持他们自身的名望在暗下推动,但也不全是虚渺。

他们是真的为天下人所瞩目。

他们引领着天下风尚。

当这些世族子望族子开始追逐五石散的时候,这天下黎民,这天下

“这天下黎民,这天下可能幸免?”孟彰问道。

谢远沉默许久,缓慢摇头。

孟彰一时也不说话了。

半饷后,却是谢远先说的话。

“五石散所以能在诸世族子望族子中流散,除了五石散本身的药性以外,还是因为他们心中憋闷。”

谢远看向了园林里的各位谢氏郎君。

“他们心中憋闷”孟彰重复着道。

对于这其中的原因,孟彰其实也有所猜测,但要说他会有多深的体悟,却不然。

除了阳世时候的体弱多病,孟彰的人生其实还算平顺,远比寻常人都要平顺得多。

“背负着世族子、望族子的荣耀,却要备受族中约束,所有的资源,都只向着一二郎君倾斜”

“或许,他们自己也心知就能力、学识、修为来,他们不如那位同族,但心知、明白,却不代表他们就能没有任何怨言地接受事实。”

“为了家族,他们不能争;因为血脉、能力、学识、修为等等的差距,他们争不了。”

“这一切的憋闷,都积压在他们的心头。”

“五石散,是他们所认为的能让他们忘却这一切憋闷,只一意挥洒心性与灵慧的秘药。”

“这是被困顿、束缚在家族中的世族子望族子。”

谢远顿了一顿,才继续道:“然而,被这些同族仰羡、得到家族种种资源倾斜,能出任职务、履行官职的那少数世家子望族子们,其实也并不似同族所预想的那样轻松。”

谢远是陈留谢氏的郎君,怕是旁支,他的学识、眼界与心智也远胜旁人。

他一直静默观望,其实多有体悟和发现。也正是这些体悟与发现,他才越发的倦怠,越发的无力。

“不论是朝廷中枢,还是各处郡县”他道,“任职的世族子望族子,也都依本家家族力量的强弱、地位的高低,划分出层次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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