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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抱存兄!自成兄!”谭啸快步迎向二人,激动地握住两人的手。

袁克文迷惑地问道:“亮声,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
谭啸苦笑道:“一言难尽,石小姐人在楼上雅间,我们上去再说!”

袁克文听到“石小姐”三个字,眼中立刻射出关切的目光,点头抢先迈上了楼梯,秦自成与谭啸并肩而行,狐疑地侧头望向谭啸:“亮声,那些个警察为何突然之间不发一声便撤离?”

谭啸脸上浮起气愤而无奈的表情,叹了口气道:“民不与官斗,也只能破财免灾了。”

袁克文回头关切地问道:“自成接到亮声的信便即刻告知于我,只是信中所言不详,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亮声如此愤慨?那……石小姐是否安好?”

秦自成插话道:“接到亮声的信后,小弟不敢耽搁,与抱存立刻赶了来。”

谭啸有些庆幸地道:“万幸兄弟出门时带了些钱物,不然只怕方才石小姐便会被那群披着警衣的强盗掳了去!只是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……”他赧然一叹:“兄弟思来想去,偌大京城也只认识抱存、自成,是以万般无奈之下才写信相求……”

听到石小姐无事,袁克文明显松了口气,摆手阻止了谭啸,爽快道:“亮声不必见外!你我一见如故,兄弟有难,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?”

袁克文一眼看到了自昨日分别后便萦绕脑海的“石小姐”,待看见佳人发髻凌乱,肩头抖动,胸口登时升起一股怜惜之意。

卫红豆低着头无声抽噎,偷眼瞧见袁克文来到近前,装作被脚步声惊醒般猛地抬头,正对上欲言又止的袁克文充满担忧的目光。“啊,袁公子!”终于见到了亲人一般,卫红豆贝齿紧紧咬住青白无血的嘴唇,两行清泪无声滴落。

袁克文一时间只觉得心神颤抖,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,还是秦自成温言问道:“石小姐若有难处但讲无妨,我们一起想想办法。”

“多……多谢公子好意,只……只能怨,怨小女子命苦,只愿来生再不为人。”卫红豆哭得恍若雨打梨花,语不成句,形状凄惨悲凉。谭啸不禁暗叹厉害,若不知内情,怕是连他也会认为眼前的少女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
秦自成再问,卫红豆却只是呜呜哭咽。

袁克文见状一把抓住谭啸的手腕,怒声道:“亮声,你总该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?速速讲来,勿要隐瞒半点!”

谭啸早准备好许久,就等着他这句话呢,闻言长叹一声:“小弟原本计划不日便要离京,今日邀石小姐同游京城,也不枉相识一场。见面之时就看出石小姐似有隐忧,小弟询问之下却不得解答,谁知过不许久竟有一队警察冲进茶楼,拿住石小姐便要锁走,小弟将其拦下,这才知道其中曲折。”

这一番话释去了袁秦二人心头的疑惑,原来是谭啸邀约了石小姐而后突遇变故,这两人来时路上还曾奇怪,昨日四人不过初识,为何石小姐出了事竟找上连话都没说过两句的谭啸呢?

“未脱籍前便曾有位权贵欲纳石小姐为妾,直到年前,石小姐自脱籍后悄然离去,与父亲相依为命,却不想石小姐的父亲好赌成性……”

说到这里,谭啸叹息摇头,卫红豆配合无间地哭泣出声。

谭啸苦笑望向二人:“前些时日,石小姐的父亲欠下了一大笔赌债,老人家自知无力偿还,投河自尽,却被那债主找上了门来。不想这家赌场正是昔日苦苦纠缠的无良权贵所开设,知石小姐脱籍从良,便暗中设下了诡计,妄图逼迫石小姐就范。那恶棍放出话来,一月之内若还不出钱来,便要纳石小姐为妾顶债!”

“昨日我等与石小姐相遇时匆忙作别,竟都未能瞧出端倪,那些个警察实则以护送为名,行监控之实!”

卫红豆一双顾盼生姿的美目已然哭得红肿不堪,凄声道:“小女唯恐牵连诸位公子,却没想到……”又是一阵呜咽悲鸣。

袁克文与秦自成这时已经大概猜出了后面发生的事,只是欠债还钱,父债子偿,天经地义,两人心中的愤怒便平息了些。

“令尊所欠债额十分巨大?”秦自成柔声问道,他虽然心性单纯却并非毫无见识,从谭啸穿着谈吐也能推断出此人家境富裕,若是连他都觉得那赌债的数目非同小可,绝对是笔巨款。

谭啸替卫红豆做出了回答:“所欠之时银洋一万块,不过时至今日,利上滚利,已然有十万之巨了!”

袁秦二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,袁克文一拳砸在了桌子上,怒道:“这岂不是讹诈?哪里会有这么高的利息?”

秦自成也是义愤填膺,连声附和。

“石小姐的父亲如今已经不在了,无从得知当日究竟是何情形,然而白纸黑字,借据上写得清清楚楚,便是打官司也绝无胜算……”谭啸双手捂脸,神态疲惫地道,“我虽将本金还了,却也是身上全部的钱财,勉强让对方宽限了三日,至于余下的银子,数额太过巨大,小弟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。唉!百无一用是书生,想当初小弟学成归国时满腔雄心壮志,直到今天方才明白往日的想法多么可笑!”

袁克文与秦自成对谭啸本就良好的观感又提升许多,他与石小姐也不过一面之缘,竟能倾囊相助,这份侠义慷慨委实难得至极,见谭啸哀愤交加,不禁出言宽解,都说此事根本怪不得他。

红豆青白的俏脸上泪痕遍布,颤巍巍地站起身,先是朝谭啸躬身施礼,感激道:“谭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,便是来世做牛做马也无法报答万一。”转而朝袁克文、秦自成点头致意,惨然笑道:“多谢二位公子,只是民不与官斗,小女子自知命苦福薄,却无论如何不能连累诸位。”

“亮声连愚兄与自成也都一齐骂在内了啊。”袁克文有些受不了房内愁云惨淡的气氛,故意开了个玩笑,又对低泣不止的卫红豆认真地说道,“现如今可是民国了,凡事都要讲究个法制民主,总能找到说理的地方。”

“全怪小弟孟浪,眼见许多恶狼般的警察一拥而上便乱了阵脚,连整件事都不曾了解就慌忙使阿仁前去求救,反到将两位兄长牵连进来。”谭啸惭愧得无地自容,连袁秦二人的眼睛都不敢正视,仿佛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。

秦自成书生意气,只觉谭啸行事深合己心,见他自责,便温言劝慰道:“亮声何必妄自菲薄?此事虽难,未必就没有解决的办法,能与石小姐相识便是有缘,遇到这事自不会袖手旁观,亮声此言可有些瞧不起抱存与我的意思了!”

袁克文初与谭啸相遇时并没有表露身份,他天性潇洒无心权势,并不以自己的身份炫耀,更觉得与谭啸投契,知己难求,不想因为这些世俗的东西而疏隔友情。就像秦自成,无论两人如何亲近,却因为身份的差距而无法获得真正的平等,相处时有意无意间总是持下礼以待,言谈自然也不能完全无忌。

只是眼前之事的确让他为难,十万银洋无论对谁都绝非小数目,便是能够筹到,他也不甘心被贪官勒索,但是除了利用他大总统二公子的身份,也再想不出有什么解决的办法。

袁克文出身豪门,其父袁世凯一生官路起伏辗转,直至位极人尊,耳濡目染之下,他对官场自然不陌生,深知其中勾连深远,即便他身份特殊,稍有不慎便可能惹上麻烦。想到此处就有些踯躅不决,扭头朝秦自成望去,却见后者正看着自己,询问中带着几分疑惑,像是在质问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却保持沉默。袁克文觉得一阵心慌,下意识地连忙转移视线,心头禁不住猛地一颤。那石小姐泪痕犹在却已经停止了哭泣,神色平静得可怕,眼中隐现决绝之意,明媚的春光透过窗棂射在她苍白无血的脸颊上,看起来宛如纤尘不染的无瑕白玉,充满了一股圣洁庄严的气息。

一入风尘场,再无回头路,固然有赎资难筹的原因,更主要的原因是过惯了醉生梦死、锦衣美食的生活,便再难忍受朴素艰辛。绝大多数的青楼女子都渴望趁着年轻貌美之时寻个好归宿,嫁予富贾权贵再寻常不过,也算得上修成正果了,然而看石氏的模样,竟似有以死抗争的念头。

此女真是红尘中的一朵奇葩!袁克文见惯了藤蔓一样的美人,这般烈性的女子却是生平仅见,心底不由生出由衷敬意,脱口道:“石小姐不要绝望,有袁某在,没人能伤你分毫!”

谭啸等的就是这句话,闻言一喜,暗道这袁克文还真是个怜香惜玉之入,而卫红豆的反应更是让他叫绝。她先是一愣,随即涌现出惊喜之色,定睛注视袁克文片刻,微微摇头绝望地惨笑道:“公子不知那人的厉害,有权有势、心狠手辣,小女子自知难逃此劫,却决不能连累公子,深情厚谊唯有来生再报了。”

“小姐千万不要有轻生的念头!”谭啸好不容易等到袁克文表态,自然不能让他退缩,猛地站起身,像是下了决心,朝袁秦二人一拱手,“能与二位兄长相识乃小弟三生之幸,亦知两位绝非胆小无义之人,只是那人来头非同小可,亮声不能一错再错,袁兄、秦兄,我们就此别过……”

袁克文愕然道:“亮声要走吗?”

谭啸迟疑了一下,低声道:“事已至此别无选择,小弟只能放手一搏了,今晚便带石小姐逃离京城。”

“万万不可!”红豆脸色大变,断然否决了谭啸的想法,“那人早派有手下暗中监视小女行踪。”

秦自成笑着摆了摆手:“石小姐、亮声,你们放心好了,在这京城里,便是天大的麻烦也难不倒我们的袁二公子!不知道那位厉害人物是什么来头?”

“那人是京城一霸,开设了十数个赌场、酒楼,手下有许多亡命之徒,而最为重要的是,他的姐姐是当今京兆尹的宠妾!”

袁克文与秦自成对视了一眼,难怪能驱使警察呢,京兆尹身兼京师警察厅总监一职,在京城这权贵遍地之处也算得上势高权重了。

听闻此事与京兆尹兼京师警察厅总监杨国章有关,袁克文就有些挠头。

此人在袁克文被误作乱党被捕时曾经见过,只是当时他恼怒异常,对杨国章的态度甚是恶劣,因为这件事杨国章还被袁大总统骂了个狗血淋头。

袁克文可想见杨国章对他必然心有怨愤,且当初他对杨国章言语之间也没留下余地,让他登门相求委实拉不下脸面,何况他与石氏之间无亲无故,师出无名,反倒会引起非议。欠条具名俱全,打官司上公堂结果也可想而知……

袁克文心中作难,无意中便流露出为难之色。谭啸见状朝卫红豆使了个眼色,后者偷偷在自己大腿内侧最为敏感吃疼的嫩肉上狠狠一掐,剧痛袭来,豆大的泪花立时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。

秦自成心思单纯,更不知道袁克文与杨国章之间的纠葛,在他想来,这京城里压根儿就没什么事能难住身份特殊的袁克文。见卫红豆流泪,秦自成只当她不相信袁克文能救她,说道:“石小姐和亮声尽管安下心来,京兆尹虽说权势不小,但对于抱存而言也算不得什么。”

两人虽然没有出声表示怀疑,但看表情显然是不信的,秦自成失笑道:“难道你们认为我在说笑不成?抱存乃是当今袁大总统的二公子是也!”

“此话当真?”卫红豆吃惊得掩住了嘴巴,谭啸亦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,心里算计着到此处已然成功大半了。

袁克文这时不能继续沉默了,随意地挥了一下手:“嘿,假扮总统的子女又有什么好处?我是不稀罕的!”

谭啸差点笑出声来,瞥了眼卫红豆,心想能得到什么好处她是最清楚的了。

红豆假装没看到谭啸的眼神,心头暗恨。

接下来谭啸与红豆重新向袁克文恭敬行礼,真心诚意地感谢他折节下交。

“小弟离国数年,孤陋寡闻,又是初至京城,否则以抱存兄这般雍容气度,风流潇洒,早该猜到便是名闻遐迩的寒云公子了!”谭啸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,“亮声一介草民,能得抱存兄赏识,同游普化寺,何其幸哉!”

“寒云”是袁克文的号,在京津一带提起“袁寒云”倒的确是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

袁克文认真地说:“我与亮声相交出于真心,与身份地位并无丝毫关系,更不愿你我今后因此疏远!”

“此亦亮声所愿!”谭啸感动异常,“亮声眼中只有抱存,并无大总统的公子!”秦自成笑了起来,“亮声自然绝非趋炎附势之徒,再说抱存醉心诗文,对仕途官场深恶痛绝,做他的朋友可得不到什么好处!”

袁克文笑骂道:“莫非你在嫌现下任职的官小,埋怨我没有帮你说项?”

秦自成撇嘴道:“我倒是羡慕你随心所欲,若非父亲强迫,你当我想做这劳什子的官吗?”

众人笑了一阵,先前凄悲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。秦自成安慰道:“石小姐既知道了抱存的身份,总该明白他有办法帮你脱困。”

红豆点了点头,有些迟疑地说:“小女子自然相信,只是看袁公子似有难言之隐。京兆尹权势滔天,小女子并非不明事理之人,绝不想令公子为难,怪只怪命该如此。”

袁克文微觉诧异,没想到此女观察细致而且善解人意,反而不好意思将难处说出来——莫非怕了那权势滔天的京兆尹不成?“小姐多虑了!”袁克文轻描淡写地笑道,“不过是与他有些旧隙罢了。”

听完袁克文与杨国章之间的纠葛和他的顾虑,几人都皱起了眉头,就算是借势压人也总得占住个“理”字,虽然都明白在权势面前什么国法刑律都不过是薄薄的窗户纸,一捅就破,但那杨国章真要是有心推托,的确棘手得很。

一时间诸人心头又有些沉重,谭啸忽地一拍巴掌,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:“小弟有个主意,或可一试!”

谭啸的主意其实很简单:“只要石小姐在总统府里住上几天,难道有人敢闯进总统府里拿人不成?此人位高权重,更加不敢拿自己的顶戴冒险!”

秦自成立刻言道此计可行,袁克文却有些迟疑,其一他家有妻室,将一个妙龄少女带回府中不免会遭人非议,另一方面觉得谭啸这主意治标不治本,保得了一时却保不了一世,石氏总不能在总统府里住上一辈子吧?

想到这里,袁克文心头一颤,真能住上一生一世该有多好!随即觉得脸颊涨热,暗骂自己龌龊,乘人之危又与那恶霸又有何不同?再说此女刚烈异常,绝不可能为求避祸而委身于人。

见袁克文沉吟不语,红豆转念一想便猜到他定是有所顾虑,同时亦想到了她若是能进入总统府,会得到什么好处,不论茶楼外那些监视自己的人属于哪方势力,谁敢闯进总统府?

“谭公子说笑了,那总统府岂是谁人都可以进出的?”红豆苦笑着叹了口气,“袁公子自有他的难处。”

谭啸胸有成竹地哈哈一笑,压低了声音说:“那有何难?只要抱存兄与石小姐结为异姓兄妹,进入总统府自无阻碍,便是那京兆尹他日仍欲为难小姐,抱存兄说话时也师出有名,兄长为妹妹出头乃天经地义!”

三人眼睛同时亮了起来,秦自成更是连声称妙,如此一来就算那京兆尹心有不甘,也只能知难而退了。

红豆看着谭啸眼睛里闪动的光彩不由有些失神,她虽然不清楚谭啸想方设法地将她送入总统府,究竟有何图谋,但是至少对卫家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——那杨老歪不是对自己的身份仍有怀疑吗?等他派出监视自己的人亲眼看到自己与袁克文同入总统府,估计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祈祷今日所做之事不会被自己知道吧。

她这时仍以为那群警察是杨老歪派来试探自己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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