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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星汉灿烂,黑石边,古松下,六人围篝火,欢笑之声不绝。

“姨母,那颗星星好亮啊,  叫什么?”阿岩依向阮雪音。

“参横斗转,狮子怒吼,银河回家,双角东守。这四句说的,正是春夜星空,那颗就是怒吼的狮子,名轩辕十四。”

“娘亲教我们认星星吧!”朝朝舞动小手。

阮雪音笑答应,  牵起两个孩子往崖畔去。

“怪危险的。”竞庭歌放下酒盏,  “我去守着点儿。”又向慕容峋和阮仲,  “你们俩别喝太快啊,给我们留些。”

“想得美!”慕容峋逗她。

竞庭歌白他一眼,提着裙子自去了。

两大两小盘腿坐在星空下,一样的素衣,长发随夜风轻扬,实在赏心悦目。

慕容峋遥遥望,饮一口酒道:“我初见她时,她才十五。这么多年过去,我都老了,她却像没怎么变似的。”

阮仲自也在望,也饮一口酒道:“怎么没变,比从前好相处,面相也和善了,就是嘴毒一如既往。”又打量慕容峋,“你还行吧,不算老。”

“我是自谦,  你还当真了!”

阮仲嗤笑,半晌轻声:“我初见她时,她才六岁。年年不同,一年比一年更美。”

这点慕容峋是同意的。蓬溪山的姑娘们像修习了某种仙法,荆钗布裙反添艳色,每岁都比上一岁还要光彩照人。

“不对啊,你们是兄妹,打小就认识,你初见她怎么是六岁?”

“那之前没大注意。”阮仲解释,一咳,“不是兄妹。”

“是是是。”慕容峋忙道,“啊,我的意思是,不是,确实不是。”

那个细雨夜他真以为遇上了小仙女,来救赎他、渡他出苦海了。阮仲静看火焰光晕那头阮雪音的背影和侧脸。明楼翠确是他的后福,让他幻梦得续,涅槃新生。

“还会想起苍梧么?”因为她,他时常会想起锁宁和崟宫,  怀念那段默默喜欢、既甜且涩的少年岁月。

慕容峋一怔,  闷尽杯中酒,“说全不想是假的。我生在长在那里,从皇子到国君,近三十年。”

“后悔么。”

他当初其实有过选择,如今与竞庭歌隐居山林的或许就是上官宴。

慕容峋低笑,“说全不遗憾也是假的,但后悔嘛,”竞庭歌和阿岩的背影被火光勾勒得灿烂美好,“人不能太贪心,总要有舍才有得,所以此刻他们在坐拥江山,而我们在这里。”

在心爱的姑娘身边。阮仲听懂了。“这几年她再没提过上官宴?”

慕容峋摇头。

“你也并不想知道。”

“我不用知道。终点是我就够了。这世间事再如何顺利或曲折,总要看结果。兄弟,”他倒酒举杯,“我希望你也能守得云开,得到好结果。”

两只满杯重重相碰,清冽酒浆洒出来几滴,溅起火花数朵。

三月虽转暖,夜深了到底凉。崖畔风大,吹久了,两个孩子都开始打喷嚏。

“回去罢?”竞庭歌道,“别星星没认几颗,闹出风寒来。”

纵使家有良医,母亲总不希望孩子生病。

阮雪音点头,“收拾收拾走吧。”

竞庭歌便唤慕容峋,又向阮雪音:“你看朝朝都困了,眼都要睁不开了,我们先带两个孩子回去,你们慢慢收拾。”

话音落,跑得比兔子更快,空地上顷刻只剩阮雪音和阮仲两人。

如此情形,怪也不怪。阮雪音无意多想,对阮仲笑笑,蹲下收拾起来。

近三年相处,阮仲比从前更了解她脾性作派,知道若顺其自然、见机行事,主动权便会被她握在手里,那么慕容峋和竞庭歌今夜一番腾挪,又是白费。

“再坐会儿?我还精神得很。”

阮雪音手一顿,抬头道:“两个孩子都要洗漱,我怕他们忙不过来——”

“孩子们都大了,不像前两年,处处要人代劳。他们俩带朝朝也是驾轻就熟的,咱们心急火燎收拾完赶回去,说不定朝朝已睡下了。”

阮雪音低头继续拾掇,“夜里风大,挺冷的——”

“我的外袍给你穿。”阮仲蹲下,声极温柔,神情更柔,定定看她,“有几句话想说。”

慕容峋是对的。步步紧逼,阮雪音就会招架不住。

“非要今晚说吗?”她不剩几招了。

“是。”

崖畔的风最大,所以他们坐在那棵古松之下。阮雪音自不会穿阮仲的衣服,那件外袍非常孤单地被晾在一旁。

风声过林梢,哗哗作响,多听一会儿方得韵律,很美,是春夜篇章。

“何事?”许久无人语,阮雪音只得开口。

风继续吹。青黑群山在脚下,烂漫星空在头顶。

“那枚珠花,没见你戴过。”

“嗯?”阮雪音转头看他。

“你十四岁那年的天长节,各地敬献上来的贺礼中,有一枚南珠与白贝合嵌的珠花,料子名贵,工艺也好,阮佋要赐给阮墨兮,她嫌太素,不要。”

那是阮雪音少女时唯一正眼瞧过的首饰。确实美,她当时盯着看了好一会儿。

“我从没见你盯过什么首饰,猜你喜欢,当晚将东西拿到,便潜进雩居放在了你窗台上。”

记忆犹新,是阮雪音经年没想通的一桩疑案。

她猜测过是否阮佋所为,又觉阮墨兮不要时他都没想过赐给她,怎会事后花这种心思?——还是会奢望啊,奢望这个她不喜却分明是父亲的男人,有那么一刻,注意到了她喜好,顺手成人之美。

她收起了那枚珠花。却也自此丢弃了对崟君陛下的最后一点期盼。

“你那时已十六了,这么大个子,竟能潜入雩居不被发现。”

“你那地方,没几个人守的。”阮仲笑答,说完方觉失言,“我是说,我那时候功夫已练得甚好,飞檐走壁不在话下——”

“谢谢。五哥。”

从前这类景况她会心中感激、嘴上回避,以免对方会错意。但因年岁又长、沧海桑田吧,而今只觉感激就要讲出来,总归许多话早已讲明,可以坦荡荡。

少女阮雪音竟有人惦念,也是件足慰平生的幸事。

“东西还在么?”

“在的。那年我就带回来了,放在枕边小匣子里。”再忆小女儿时的事有些难为情,阮雪音抿嘴笑,“一个沉香木匣,很精巧,老师做的。里头有我十几年山中生活搜罗的一些小玩意儿,当时还觉得,委屈了那朵珠花。”

那该是她少女时收过的最名贵之物。阮仲心想。身为公主,她却与他一样,低如尘埃。

许多年积攒的同病相怜、命运相映在露重的春夜卷土重来,叫他神情更柔、话语更轻:“戴在你头上便不委屈,反而是它之幸。”

阮雪音移目光向远方山色,避开他灼灼,“平日要采药,要劳作,不方便。且我有竞庭歌没有,不好。”

“如今可以戴了。我看她近来就有一支新簪,该是前两日去镇上,慕容买的。”

虽隐居,他们一年总也要去最近的镇子上采买几趟。这几年阮雪音尤须避风头,从没出去过,总是慕容峋和竞庭歌。

“你倒观察得仔细。”

“明日就戴上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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