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仇九晋只点点头,回了个“知道了”,就转道往他父亲书房里去,脚步恢复了常态。

书房里残阳灺尽,余晖里的尘埃被仇通判踱来踱去靴溅起来,显得尘嚣凌乱。仇九晋睇一眼他的脸色,恭敬地上前拱手,“父亲。”

“嗯。”仇通判看也没看他一眼,转头又踱起来,“林戴文回南京的事你晓不晓得?”

“听说了,回来好些日子,住在户部侍郎闻新舟的别馆里,每日不是忙与户部核算江南的帐,就是忙着走亲访友。儿子已差人送了拜帖去,他接了,只是得他忙完,咱们家才好登门拜访。”

仇通判把袖摆一摆,“面上的礼是礼,底下的黑手不能不防。你外祖父见过他了,听说他是来与户部核对那笔十万石粮食的亏空,我只怕,他是收到了什么风声。”

仇九晋不以为意,不是对他父亲的担忧不挂心,而是对生与死,与日的漫不经心,“父亲别忧心,十万石的亏空,按理也是该查的。咱们的手脚干干净净,不留一点尾巴,他们不过是走走场面而已。”

“走走场面就罢了,怕就怕…”仇通判沉吟一晌,想不出破绽,只好叹气,“罢了,静观其变吧。”

“那济南成都贵阳等地的粮食,还接着往外运么?”

迟运一天,余下的款就少收回来一天,京师里那些人,又时刻张着巨大的口,何处不使钱?

仇通判思虑一番,甘愿冒险,“运,不能闲,你外祖父就差这些打点就要调往京师了,那些人一伸手,稍微一点迟缓,他们就不高兴。倘或耽误在这个节骨眼上,从前那些人情上做的功夫,就白费了。回头你告诉陶知行,叫他醒着点神就是。你出去吧,得空去瞧瞧你媳妇,好端端的得了那个病,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。”

仇九晋领命出去,背影把门口黯淡的天光压了压。仇通判在后头凝望他,眼色渐渐稀释得冷酷无情。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刻,他敢豪赌这一把,不是他有多豁达,而是押在案上的赌注,是仇九晋的性命。

俗话讲“养儿防老”,儿子不就是生来替老子担担子的么?他有三个儿子,就多三条命。即便某一天东窗事发,大不了弃车保帅。

倘或不幸失了长子,他还有次子、三子,甚至还可以再多生养几个……他们会在汹涌的浪涛里护着他,将他送至利欲的中心。

他为自己精妙的打算暗暗得意,踅回书案后头,搓着鬓角下刚愁发的一点胡茬沉默地笑了。

夜坠下来,月沉沉的,脚步声也显得分外沉重。屋里青灯几盏,在日渐炎热的晚上与蛙鸣一齐打颤。仇九晋撩开卧房的帘子,见丫头在床前杌凳上打瞌睡,玉台睡在帐中,手被栓在两边的床架子上,怕她抓了伤口。

丫头一栽下颌醒过来,惊骇地瞪着眼,半晌才想起福身。仇九晋将手摆一摆,“我瞧瞧就走。”

丫头假借瀹茶之名,机敏地让出去。仇九晋踅到床前,见玉台右边脸颊上一条狭长的口子,抹着粘稠透明的药膏子,显得狰狞恶心。那伤口牵动一下,玉台睁了眼,鬼气森森地笑了下,“你来了?”

“嗯。”仇九晋坐在杌凳上,例行公事地问候,“好些了吗?”

玉台笑得床架子震动,有些疯癫模样,“你来了?!”她乍惊乍喜,愈发把床架子动弹得嘎吱嘎吱响,“我疼呀,脸上,又疼又养,你替我抓一抓吧。”

即便仇九晋对她没有一点爱,却有种同病相怜的怜悯。他睨着她,说不清她是他母亲的前身,还是他自己的未来。

玉台咯咯笑了一阵,忽然敛定神,仰起头,向四面警惕地转着眼睛,“你听,他们来拿我了,拿我往阴司里去。你快、快替我赶他们走!”

他一语不发,比及丫头进来,嘱咐了几句场面上的话,就要走。丫头忙旋裙跪在他面前,“爷陪陪我们姑娘吧,要不是外头那些风言风语,我们姑娘也不会得这个病。说到底,她是为您病的,您就当发发善心?”

仇九晋再把疯疯癫癫的玉台望一眼,她在床上自言自语,一霎笑一霎惊,像耳边有人同她讲话。

他凝起眉,实在没有精力去帮扶谁,他连自己也救不了。只好无能为力地叹了声,“你照看好她吧,我回屋了。”

丫头求过一遭两遭,早把心求得冰凉,不再挽留,起身去喂玉台吃药。仇九晋独身出去,帘下回首一眼,丫头喂她一口药就拈帕蘸蘸她的嘴,满嘴好听的话哄她,细致又忠心。

映着天边冷冷的一钩月,又走到软玉屋里。软玉含娇带媚地迎接他,顷刻铺床熏被,热辣辣地邀请。

发过淋漓尽致的一场汗,仇九晋觉得身上有些冷,他套了普蓝的氅衣,倚在床上,抬手把床头的银釭捻一捻,火苗搓得细细长长,照亮了他日叠日疲惫的脸。

软玉枕在他怀里,仰眼窥一窥他,“爷是为奶奶伤着了的事情不高兴?可是她自己伤的,这府里可没人亏待她。”

窗外一片嘈杂的蛙,初夏一天比一天热闹,他的嗓音在闹哄哄的人世间,清得格格不入,“今日箫娘到家来,你见过她了吗?”

软玉翻了个白眼,掣着薄衾罩在肩头,“见过了,好得很,瞧着比从前丰腴了两分。从前,就跟哪里逃荒出来似的,如今到有几分水灵灵的小姐模样。”

仇九晋幻想着她水灵灵的模样,笑了笑,“她在席家好不好,你没问?”

“问了问了,好得很!吃喝拉撒睡,凡事不操心,要不能见胖几两?”软玉有些不耐烦,往里头翻了翻。隔一会儿,听见没动静,她又生出几分于心不忍,翻过来,“你要是放不下,就给她抢回来,小小个县丞,什么了不得?咱们家什么身份?随便治他个什么罪名,抄了他家,箫娘还不就回来了?”

他阖上眼,从前也对箫娘说过接她来家的话,可真让她与他在这无底的黑窟窿里相依为命,他想想就不忍心。因此他遥遥头,睁开眼,“算了。”

随手捻熄灯,拥着软玉倒下去,渐渐的,帐内的月光愈发明,清清浅浅地照在他眼中,茫然空洞。

隔了很久,他又沙哑出声,“你说,倘或我死了,她会上门来为我哭一哭么?”

智慧如软玉,缩在他怀里嗤笑一声,“不明白你们这些人,金床玉笏还不足,成日想东想西,白招些烦恼。这些话,你翻来覆去的问不烦么,你不烦我也听烦了。”

他也自嘲地笑了下,向外翻身,迎着窗畔的瘦月,想念他终日难忘的“烦恼”。他真是想她啊,日间被烦脞的权欲牵扯,夜晚接着被漫无边际的想念吞噬。

可即便这样累,他还是想她,倘或临死,一定得去见一见她。他阖上眼,把从前他们没走完的路,做成一个梦。

那梦里——

午晌昏昏,吟蛩清浅,箫娘洗过澡,穿一件绾色的鲛绡短褙子,里头是桃红对襟衫,掩着牙白的抹胸,扎一条茶色的裙,莺慵蝶懒地趴在正屋卧房的窗户上,一条胳膊吊在窗户外头,坠着柄妃色纨扇。

那扇双面绣玉兰,在她指尖懒洋洋地打转。日影由杏树的密叶间漏下来,撒在石案上半片,甚是好看。

她望着望着,便傻兮兮发笑,半张脸枕在胳膊上,不知什么,滋养得她比从前更添两分媚态。

她把腿在榻上挪动一下,仍旧有些发酸。快乐的另一面,总是有点疼的,她没脸没皮地回想这一个早晨混乱又模糊的画面。那时候天还未亮,昏暝的这间屋子,处处充满腻腻的汗与呼吸。

忽来夏雨,雨小得打了偏,她正忧心席泠上衙没打伞,转头就见他穿着墨绿的牌子斜倚院门首,似笑非笑地望过来,“是在盼我?”

箫娘拒不承认,红着脸把扇在墙根底下敲敲,“谁盼你?我在盼我的松花饼呢。你晨起说归家给我带回来的,带了没有?”

老远的,席泠将手上的食盒晃一晃,“回来时在河边买的,又叫了几个菜,省得你烧饭。”

须臾进来,箫娘心急地蹭到榻边,他则弯下腰掐住她的下颌亲了一嘴,适才取出饭菜。一样荔枝肉、一样火熏肉、一样银鱼炒鸡蛋、另一样十香瓜茄。

二人对过吃了,席泠原要往隔壁访何盏,奈何雨未停,只得坐罢。箫娘在榻上看雨,席泠就在箱柜里取来本《春秋繁露》欹在窗台看,支着膝,脸皮被雨润得冷白。

欲仙欲死的光阴给他带来一点微妙改变,一向冷漠的目光添了丝霪糜,像个醉卧梅野无牵无挂的狂客,胸怀里忽然记挂月魅花秾的欲与情。

可巧美人由他书卷底下钻上来,缠绵地倚在他怀里,跟着把满页的字看两眼,指着一个问:“这个念什么?”

席泠一手环住她的腰,“聚,相聚的聚。”

“这个呢?”

“微,微小的微。”

箫娘实则一个没记住,也对学问没兴趣,无端端找这罪受,无非是想听他的声音,喜欢受他“指点”。她问,他教,像是一种情人你来我往的调情把戏。

她又指一个,“那这个呢?”

“献,”席泠的声音含着飘忽的慾,吹在她耳边,“献身的献。”

吐息把箫娘的耳廓熏红了,睐目嗔他,“噢,你装得个好模样,其实是在看不正经的书!”

席泠不但不辩驳,反而把封皮翻给她瞧,“那你倒说说,我在看什么不正经的书?”

箫娘瞧是四个字,心里想着,正要脱口而出,忽地回转过来,看见他狡猾的眼色,险些又上他的恶当!便不说了,扭脸来翻个眼皮,“我又没看过,哪里晓得?”

“啊,原来你也没看过。那凭什么说我在看呢?一定是你也想看,做贼心虚。”

“谁跟你似的?”

窗外雨丝绵绵,像一层一层柔软的纱帐,把同样绵绵的慾重重围困在屋里。

箫娘忍不住有些得意,他冷漠的心冰凉的血都是为她发热,他一派对人世无所谓的态度是迷失在她的裙里。他是为她,才像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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