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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也是下雪,南京城在霏霏的雪里,显得灰扑扑的阴沉。陶家赶着年前将成都府那头的粮食送出去,今年就不再往外运了,预备着安心过年。

谁知陶知行才在家中打点各处的年礼,就瞧见老管家连滚带爬地从门外奔来,一句话硬生生切成了好几段,“老爷,不好、不好了!咱们家的粮、在南城门外,被兵马司的人拦下了!”

陶知行也刹那乱了心神,默了半日,扶着椅子缓缓坐下,“谁下的令?”

“江南巡抚林戴文。”

紧着又是一阵死寂,老管家慌得满额汗,捏着袖管子乱蘸,“只怕明日就要传老爷去问话,老爷赶紧想想,明日若去,该如何应对?”

“这个时候,还能如何应对?”陶知行捏着茶盅,嗓音有些虚浮,“林戴文果然是冲着这桩事情来的南京,前面瞒得死死的,今日忽然大张旗鼓截了咱们的粮,恐怕该查的早查清楚了。咱们如今已经是砧板上的鱼,摆不了几下了,只能照实说。”

老管家垂首想一阵,又抬起来,眼里死死抓住一线生机,“对!照实说,咱们不过受了仇家的胁迫,林戴文要惩治贪官,咱们家又不是当官的,总不至于要咱们的命。”

陶知行渐稳住气息,剔来一眼,“仇家那头晓得了么?”

“就算此刻不晓得,一会也该得信了。”

刺骨的风挟着雪由绵帘两边的缝隙袭进来,一阵一阵地,将陶知行的脸色瞳色都吹得冷了。

果然于次日,林戴文借了兵马司衙门传了陶知行与元澜过堂问话,两人只见进去,未见出来。整个南京城在焦躁的等待中,似搅乱了的一锅汤,什么佐料都绕着漩涡打转,人人自危。

仇通判的车马这两日跑得格外勤,不是忙着各处探消息,就是忙着往云家与他岳父商议对策。商议来商议去,他岳父云侍郎,往京里一连去了好几封信,到年关几日也未收到回信。愈发把仇通判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,在家就关在书房里,将乌油油的地转磨得又薄又亮。

这日初三,他夫人云氏打发了几门子亲戚,走到书房来,阖上门板下脸来问:“父亲如何说?京里那些人可回信了?”

仇通判瞥她一眼,蹒到书案后头坐下,两手抵在额上垂着脑袋,半日不吭声。

云氏原就急火焚心,一见他这副样子,拔火棍似的窜起来,一扫平日的雍容端丽,随手抄起本书朝他砸去,“你说话呀!你素日如何胡混,我管不着。可如今这桩事,连我的性命也带累在里头,你还打算摆出这副冷冷淡淡的态度打发我,做梦!”

那书角正砸在仇通判脑袋顶的发髻上,他揉散了几缕发抬起一双冰凉的眼。待要发火,又抑住了,嘲讽地笑了下,“你那个爹,现在忙着救他自家的性命还忙不过来呢,还有功夫管我们?再说北京那帮人,这会也忙着与他撇干系还撇不赢,又岂会管他!”

他蓦地一声吼,将云氏振了振。眨眼间,她冷静下来,又是如常的葳蕤,坐到椅上,“那兵马司那头呢,听见什么信了?”

“狗屁的信。”仇通判咬着牙,眼落在门上密密麻麻的棂心格,似一直苟延残喘的野兽,一个一个虚弱而绝望地朝上爬,“元澜与陶知行已经进了兵马司半个月了,年都过了还没放出来。半个月,该吐的早吐得个干干净净。只有元宵一过,兵马司只怕就要来家抓人了。”

爬到顶端,他似绝处逢生,忽然沉敛地笑了声,收回眼来,“可是,这些事情,我一向都是让九儿去办的。姓元的姓陶的就是说了什么,也是九儿出的头。只要他肯出来认死是他打着他老子外祖父的名头去做的这些事,牵涉其中的那些人,或多或少也有把柄在我手上,我好,或许还能想法子叫他们家里好过些,他们也犯不着非要把我扯出来。这么一来,我不过于公上教子无方,于私上渎职失察,丢不了命。”

越说越似抓住了救命稻草,迫切地追眼望着云氏,“事情在九儿身上打住,就能保住我。你我是夫妻,倘或我保住了性命,你也无事,你爹也无事。”

云氏抬起眉目睇他,眼中的惊骇如瓶中放久了水,浮着凝结的油污与尘埃,晃荡两下,又沉寂下去。

为她这一眼,仇通判歪着嘴笑,眼白里的血丝显得狰狞缭乱,“你不用这么看我,我就是这样一个人,唯利是图,善自为谋,你不是头一天认得我了,犯不着惊讶。实话告诉你,我一向叫九儿去办这些事,就是防范着会有今天。”

“我并不是头一天认得你,可每天都像新认得你。”云氏轻蔑地瞥开眼,仿佛早对他的无耻熟视无睹,端庄从容、又冷静地付之一笑,“你怎么就料准九儿会应?你虽是他爹,可这一辈子,你待他们,几时有个当爹的样子?”

仇通判状若云淡风轻地由案后踅出来,两个指头沿岸抚过,“我没当爹的样,也不见得你有做母亲的样,咱们俩不相上下,这时候,就不要只顾着互相咬过去那些事了。九儿与我不亲近,这话我说了他未必会听。你去说,再怎么样,你是他母亲,往日与他还算有几分亲热。你又是个女人,在他面前哭一哭,论一论孝道,他大约就答应了。九儿这孩子,我晓得他,天生有几分心软的毛病。”

“我去说?合着是叫我来做这个‘恶人’了?”云氏端起腰,斜他一眼,朱红的唇被熏笼里炭烧得更显艳丽,“我去说也未必中用,九儿那孩子,一辈子没得我哪样好处,也不见得就听我的啊。”

仇通判有些不耐烦,剪起胳膊一连扭头看她三回,“不管你是哄他也好骗他也罢,这时节不是与我斗气的时候,你想清楚,事情若是落在我头上,全家都好不了!若是只落在九儿头上,就只他受些苦,这个家、就连岳父,都还尚能保全。”

他走到紧阖的门前,让棂格里一束一束的阳光落进他胸怀里,连成了一片,温热的一片,像无限的希望。

云氏却在熏笼前久久不语。良心上,她很是瞧不上仇通判,连他这些狼心狗肺的话也嗤之以鼻。可理智上,她又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。

事情出来,总要有人扛,丈夫扛了,火就要烧到她身上,儿子来扛,丈夫报住性命,万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,兴许就只蹦几个火星子烫两下她的皮肉。

孰轻孰重,不在这时候衡量计较,还什么时候去打算呢?那明智得冷的心与她脸上一笔一画恰到好处的妆容一样精致,火光跃在她眼里,脸上,裙上,唯独跳不进心里去。

夫妻俩在屋里打算得倒好,几不曾想,为这一桩事,仇九晋正走到书房来寻他父亲商议对策,就在廊下将父母的话一字没落地听进耳朵里。

一个字一个字,像凛冬里的雹子,由他耳朵里往他心里砸,把那些碎片砸成了粉末。

他终究没进屋,拖着步子往软玉屋里去。软玉,这个家里只有她还肯体谅他两分,就算她也算计他,也不过今日算计件翡翠头面,明日算计件绫罗衣裳,还算计不到性命上头。

他抬头望一眼,今日化尽了雪,好大个太阳,风却是折骨的。碧蓝的天空里有一团云翳,不大不小浮在太阳前头,像把天烧了个缺口,落下那一片灰的灰烬。

比及入夜,满案珍馔摆冷了,软玉往榻上望一眼,仇九晋还躺在上头,也不知到底是睡是醒。她一面低声招呼丫头端菜下去热,一面走到榻前。

谁知仇九晋又是睁着眼的,木怔怔的只管将对过绮窗外的瘦月望着。她跟着望一眼,月牙细细弯弯,冰冰冷冷,像把刀。

她在榻上坐下,抚起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,“我说你睡着了,饭端来我也不好叫你。放到这时候都凉了,又叫丫头端下去热。谁知你又没睡,在这里发什么怔呢?”

仇九晋迎面睇她一眼,笑了下,“不想吃,懒得动。快元宵了,你缺不缺银子开销?”

倏然问起她这个来,倒令软玉受宠若惊了下。素日府里都有月例银子,若她想法子私下里再哄他的钱,他也从不多话,给她就是,只是从不把这些事挂在心上。

眼前兀突突提起,软玉忙又想,未必是平日哄他的银子叫他察觉了?便蝎蝎螫螫地,不知该说缺或不缺。

仇九晋吭吭笑起来,吃醉酒似的,笑得浑软无力,仿佛整个人都浸在酒缸里,手要抬抬不起,眼落在她脸上,又不聚神,“我与你好这一段,贴补你些钱,也不算什么,你倒先心虚起来了。”

软玉这才安心笑了,回嗔作喜地搡他一把,“开销么没哪样开销,只是我瞧见陶家铺子里新上了好些料子,样式好看得很,比咱们府里人送的那些强,我想去买一些。”

“买吧,只怕再不买,他家就要关门了。”

“好端端的,关什么门呀?”

软玉随口一问,瞧见几个丫头又端饭上来,她就推他,“起来吃饭嚜。”

仇九晋懒洋洋坐起来,软玉走到饭桌回头看,他又坐在榻上不动弹,微微佝偻着背,还盯着窗外的月。

她懒得管了,自己端起碗吃,闲说起辛玉台:“听说奶奶这两日又闹起来,连她跟前那丫头也说是要害她。前日好端端的,那丫头端饭她吃,她却说丫头在里头下了药,要毒死她,抬手就打了碗,拿碎瓷片划伤了丫头的手。这疯子,疯得这样,你去瞧过没有?”

“与我什么相干,我瞧她做什么?”

闻言,软玉瘪嘴一笑。这个不相干,总有相干的吧?于是端着碗“叮叮”敲两下,眼珠子轻飘飘地抬起来,“听见说箫娘预备买宅子搬家,四处使人打听呢。她也是该搬家了,我虽没去过席家,可从前听她说,满破三两间透风的屋子。如今她那‘儿子’可不一样了,是你们县衙里的县丞老爷,还挤在那房子里,哪里有个当官的体面。说来也怪,这都初三了,也不见她往咱们家拜年。”

仇九晋果然提起些兴致,往饭桌走过来。软玉瞧他真像有些吃醉的模样,骨头立不住似的歪歪斜斜,脚步轻浮着,好似身侧有两堵看不见的墙挤逼着他,他在中间跌跌撞撞。

他挂着副笑脸,不像由心而发,更像是在人世这个巨大的酒缸里,目光笑意都如空气,浮着浓浓的凄苦的醉意。

他坐在面前,端起碗挑着米,“她不来,你可以去嘛。奶奶病在那里,席大人又是我的同僚,你就替奶奶去他家拜个年。”

他挑起几粒米,又丢回碗,又挑起,又丢回去……反复以往地,静了良久,倏然垂下脑袋,“也替我去看看她。”

软玉能辨出他的声音里夹着一点哭腔,因此他低垂着脸,恐怕眼里有泪,不敢让人瞧见。

她稍稍犹豫,搁下碗走到他身边,像抱个孩子一样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,“我明日打点些礼,后日就去。”

有时候,软玉也说不清自己与他的关系,是郎妾、是主仆、是盟友、又或者只是茫茫天地里,两个相逢的苦命人。跟他在一起越久,她越发现,他们不曾相爱过,只是偶尔相依。

第二天,软玉就有限认得那几个字,给箫娘写了个贴,规规矩矩拿个描金拜匣装着,使人送去席家。

新年新景,箫娘这一年眼角似眉梢都添了一缕风韵,横着眼在镜子里偏来偏去,窗纱光丝细细,晃眸摇珠,便发散出一点惑人光辉。

时下换了件妃色素面比甲,里头套着鹅黄的长衫,蜜合色的裙,戴着时兴的蔷薇绢花,正要往何家去。

拉开院门却撞见仇家的小厮,小厮说了几句,递上个拜匣。箫娘接了折返进屋里,使席泠念来听。

年节里衙门宽了假,林戴文那头不拿人,各处衙门里皆不坐衙。席泠也就闲在家,不过四处走亲访友,眼前一派悠闲地歪在窗台。

箫娘便偎在他肩上,听完又惊又叹,“她又犯这好心来瞧我做什么?真是事情赶作一堆来!那头绿蟾又为她老子急病了,虞家又打发人来催,她还来凑这个热闹。”

席泠散漫地将帖子在手上一扬,还给她,“也算是旧日里主仆一场,她要来瞧你也是一片好心。”

箫娘翻个眼皮,仍将帖折进拜匣里,挤进他怀里来,“你说陶老爷什么日子能放出来?都在兵马司关了这些日子了,眼瞧着就是元宵,他家上上下下不知急得什么样。听晴芳说,处处鬼哭狼嚎的,继太太一连哭了好些日,连绿蟾也病了。这林大人也是,问完话,将人放出来嚜,或者是好是歹,给人个消息,总押在那里算怎么回事?”

席泠搂着她的臂膀,还是那些话,“元宵前衙门里不抓人,要等抓了相干的人,一并过了堂,才能放他出来。何老爷与何盏必定也是这样告诉他家奶奶的,你跟着操心什么呢?”

想来也是,人家一个家门里的人,自然比她操心些。整个南京城从年尾乱到年初,瞭望的,探风的,有关的怕祸及自身,无关的等着看谁倒霉,一个个都獐头鼠目。

或许是这些四探的冷眼,或许也是一墙之隔的陶家乱了套,显得世事萧条。箫娘趴在他怀里,想了想,有丝哀愁萦绊在心,终是忍不住问:“仇家真就要坍台了?”

席泠懒散的目光汇拢来,垂着看她,笑了笑,“跑不掉了。想来你有些担心仇九晋?”

她搡了他一把,薄嗔着端起腰,“懒得与你说,我难得问一问仇家的事,一问,你总要说我担忧他。算起来,我十来岁就到了仇家,在那府里过了几年,难道问不得?”

说话理了衣裙,要下榻的样子。席泠手快,掣了她的手腕一把,将她揿倒在炕桌上,眼里有些冻人,手却很体贴地护着她的背,怕她被炕桌的菱边硌着,“这个软玉为什么忽然想着来瞧你?你难道就不想想,是仇九晋打发她来的?”

箫娘仰着脸,恍惚有些心虚,“那方才就该回他们家的小厮,我明日不在家。”

他嘴角噙着丝笑,目光像一缕凛冽的风,移到哪寸皮肤哪寸就冰。箫娘难得见他这副面容,正有些害怕跼蹐。

谁知他两面唇角拉开了一些,一瞬就变得和软了,拉了她起来,搂在怀里,“算了,他想晓得你的消息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箫娘偷么睇他一眼,见他神色轻松而坦然,就有些得寸进尺,“他会死么?”

她可以断定自己一早就不爱仇九晋。可既然曾与他好得似一个人,那么如今拆成两个人,总有些回忆的丝线牵连他们。

“还说不到死上头。他虽犯了些国法,到底是受他父亲的主使,重罚的是他父亲。他或许丢了官,充个军,总能有命活的。”

席泠安抚地摩挲她薄弱的肩,待这件事上,他意外有些宽宏大量。大约是明白箫娘的心,也明白仇九晋的爱,更明白他们曾有过那么甜蜜的光阴。

也大约,是他深刻地爱着她,因此对仇九晋,他不由得有两分感同身受的体谅和怜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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